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身穿细条纹西装,头发油光水亮地向后梳去,他发表了一番简单但颇富哲理的讲话,论述音乐的重要性,接着面带微笑地将这把小提琴递给一个年轻女子。
这一幕经由胶片保存下来:小提琴有着优雅的轮廓,火红的枫木琴背上雕化字符,涂着清漆的表面上刻着花纹。
日本驻德国大使大岛浩在旁目睹了这个场景。时年23岁的诹访根自子(Nejiko Suwa)拿到这份新礼物后当场演奏了一曲。
翌日,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赠送给日本小提琴家诹访。大岛参加了这个年轻女孩的欢迎仪式,她非常可爱,很喜欢这件礼物。”
诹访女士对此满怀感激,她对日本媒体说:“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这件珍品。”
这一幕发生在柏林。这件作为礼物的18世纪小提琴据说是出自一位小提琴制作大师之手,他的作品是三个世纪以来小提琴制作的顶峰。这次典礼的举办,是为了巩固德日联盟,并感谢小提琴家诹访女士为“二战”中受伤的德军将士演奏。
这件戈培尔的礼物是在1943年2月22日送出的,这件事虽然被许多人忘记,却有诸多细节纪录下来。但这把小提琴的来源却仍然是个迷。当时纳粹强抢掠夺了成千上万名贵乐器,它也是这样来的吗?抑或是纳粹时期的受迫害者在挟持之下被迫上交的?
诹访女士带着这把小提琴回到日本之后,相关议论也随之而来,70年来一直追逐着这把乐器,从未平息。
“我很同情诹访根自子,她将这件著名乐器带回祖国,一方面对它热爱珍视,另一方面又面临尊严的困境,”1946年,田中吉备彦(Kibihiko Tanaka),一位日本法律教授在报纸上发表评论文章说。
“我想给她提个建议,”他写道,如果这把小提琴“真如报道中所说,是纳粹从原主那里强抢而来,就让人类的尊严战胜你作为艺术家对乐器的热爱吧。擦干眼泪,下定决心,为了你自己的缘故,将琴物归原主。”
诹访女士于今年3月去世,享年92岁,她的家庭很少提及这把小提琴。她本人在采访中否认这把琴是巧取豪夺而来,说它当初是戈培尔的宣传部从西里西亚一个商人手中购买的。在历史上,西里西亚的归属权曾多次在德国、波兰与捷克之间易手。
关于纳粹对美术作品的掠夺,已经有很多记载和论述,但很少有人阐述纳粹对音乐财产的劫掠。现在有研究者开始关注这个话题了。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欧洲研究所,我正开展一个纳粹在音乐方面造成损失的研究项目,我们一份一份文件,一个一个名字地核对。对材料真实性的分析,乃至对物主身份、物品所有权与物品出处历史的研究,在这个项目里是至关重要的。
一把在维也纳的档案中被标为“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 faciebat Anno 1722”(此为小提琴的拉丁文标签,Antonio Stradivari是制作者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的名字,Cremona是地址,Faciebat Anno是制造年份——译注)的小提琴于1939年被纳粹从著名艺术收藏家奥斯卡·邦迪(Oskar Bondy)手中没收,如今它身在何方?
还有两把小提琴,原本属于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纳粹将它们从他的犹太继女手中夺走,如今也下落不明。
戈培尔送给诹访女士的是不是一件偷窃而来的珍宝,又或者说,几十年来,她一直所受到的不公正的指责,都是因为这件有污点的馈赠?
“二战”期间,大量乐谱手稿、印刷品、音乐书籍和乐器被纳粹作为战利品没收,在当时的危机状态下不是遗失了就是下落不明。有个叫“音乐特别任务部”(Sonderstab Musik)的纳粹组织专门负责处理这些赃物。
如今,关于这些纳粹时期被没收和不明所得财产的证据,散布在欧美档案纪录的汪洋大海里。在波兰罗兹市的犹太人区,官方统计表明,大约有20万犹太人在大屠杀中被送入集中营,他们的乐器全部充公。
“那个犹太人区里将永远无法听到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和舒曼的音乐响起,”一位在1944年被监禁的当地居民写道,“市井依旧,艰辛的生活还在继续;人们在饥寒交迫的折磨之外,还要忍受无法听到音乐的痛苦。”
小提琴这种乐器格外脆弱,容易出毛病,历来是维修师工作台上的常客,也经常出现在交易商和其他卖家的交易目录上。它们的历史可以在真伪鉴定书、估价单、买卖凭据、照片、分类账目、书信和日记中进行追溯。
不过,时至今日,每一年拍卖场里出现的乐器都很少或根本无法查到起源。交易中的习惯是保护所有者的合法隐私权,尽管这样不利于追溯被第三帝国非法掠夺的乐器。为保护乐器所有者的隐私,他们的名字通常被抹掉,代之以“来自某职业乐手的收藏”之类。
研究纳粹时期艺术品损失情况的艺术史专家索菲·莱利(Sophie Lillie)说,珍贵小提琴的下落并没有被密切追踪,因为和被纳粹当局没收的名画情况不同,小提琴市场上并没有令人震惊的特殊案例。
“在小提琴交易市场上并没有类似的惊人案例,迫使整个行业采取行动,”她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但是人们倾向于在经济上(买家和卖家都是)和道德上忽略这个问题。”
多年来我曾要求诹访女士和她的家人提供那把小提琴的信息,都遭到了拒绝。2007年,我收到她侄子彬彬有礼的回复。
“不幸的是,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年代,包括这个插曲,”他写道,“要知道,她如今已经88岁高龄,当年她离开日本到欧洲访问时还只有16岁。”之后他为自己不能再说更多而道歉。
几星期前我们又通了电话,这位侄子说这把小提琴如今归他所有,但又说自己目前不能就此再说更多了。
当然,我对这把有问题的琴这么感兴趣,是因为它很可能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但它真的是吗?
鉴定专家可以通过细微的区别检验真伪:琴的木质部分可以显示出提琴制造者所在的地理位置;琴面清漆的特点和质地、上漆的方式以及漆渗入木质的程度可以显示出制作者的身份。欣赏家则会考虑工艺、风格和制造者的气质(包括工具的痕迹、制琴的精湛技巧或者笨拙的手法)。制造者要在薄薄的琴腹面板上开出f孔,他对f孔的设计与具体操作,还有雕刻成鹦鹉螺状的琴轴的特色,这些都是制造者的标志。
另外琴上还有标签。
小提琴制造者会在琴身内部放置标签,它们在那里一呆就是几百年,也有人假造小提琴的标签,比如添上著名制造者的名字,从而为它增值。戈培尔将这把据称为斯特拉迪瓦里的小提琴送给诹访女士两天后,一家日本报纸说这把琴是1722年生产的,据估计,那一年斯特拉迪瓦里生产了20把小提琴。
1722年,斯特拉迪瓦里已经78岁。他于1737年去世,尽管没有人能确定,专家推测他一生制作了大约1100把小提琴。现存于世的远远小于这一数字。
诹访女士收到这把琴时已是声誉鹊起的小提琴家。她出生于1920年,10岁时就有天才之名,师从俄国小提琴家安娜·巴布诺娃·小野(Anna Bubnova-Ono,她是小野洋子的婶婶)。1936年,她离开日本到布鲁塞尔,1938年又到巴黎与伯里斯·卡曼斯基(Boris Kamensky)一起工作。1939年5月19日,她在巴黎举行了自己的首场演出,当时距离纳粹入侵法国还有一年。
战争期间,诹访女士在全欧到处表演。1943年10月,她作为小提琴独奏与柏林爱乐乐团(Berlin Philharmonic)合作。两个月后,戈培尔写了第二则,也是最后一则关于她的日记:
“中午我去大岛处做客。著名日本小提琴家诹访根自子为我们献上了一场演出,有格里格的曲子和其他一些华彩片段,她有着杰出的技巧和非凡的艺术才华。前不久我送了这位小提琴家一把斯特拉迪瓦里作为礼物。另外我感觉这把小提琴与她很相称。”
作为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通过德意志文化部及其音乐部门“Reichsmusikkammer”牢牢把握着音乐政策。音乐从业者都必须是雅利安人。马勒、马尔蒂努和门德尔松等作曲家都因为信仰、政治和种族原因上了黑名单。
戈培尔还为自己手下的音乐家们配备了高级的乐器。在1940年12月17日的日记里,他写道,自己为德国小提琴家们购置了一批大师名琴。他的部门也参与了这笔买卖,把若干18世纪的意大利名琴借给著名乐手,其中包括柏林爱乐乐团的乐手们。1942年5月5日的政府备忘录中写道:“文化部在为首席小提琴手寻找真正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军方纪录证实了,战争期间有很多乐器被转移到德国音乐家手中,比如1948年美军从小提琴手奥托·沙纳克(Otto Sch?rnack)手中收缴的一把“1765,瓜达尼尼”(Guadagnini)小提琴。沙纳克说这把琴是戈培尔1944年5月借给他的,“来源不详”,“是战争期间从被占领的国家得到的”。
1944年,盟军解放巴黎时,诹访女士同歌唱家Yoshiko Kurachi一道坐火车逃往柏林。Kurachi回忆,因为盟军的空袭,火车紧急停车了几次,两个女人只能从车上跳下来,隐蔽到附近的树下或火车底下。但诹访女士从未和那把戈培尔送给她的琴分开,就连睡觉时也不例外。
在柏林,诹访女士与日本大使重新会合,1945年4月,日本外交人员撤离时,她坐火车逃往奥地利的阿尔卑斯山。根据美国国家档案(National Archives)记载,她于5月在那里被美国第7军的士兵俘虏。诹访女士告诉他们自己是大岛大使之妻(Toyoko Oshima)的私人秘书,曾在欧洲学习小提琴。
后来诹访女士被送上从法国勒阿弗尔出发驶向纽约的圣塔罗莎号轮船。1945年8月,当美国向日本投掷两颗原子弹时,她正在大洋之上。1945年8月11日,她搭乘的轮船来到纽约,在史泰登岛停泊,几天后,日本宣布投降。纪录表明海关收缴物品中包括匕首、刀、手枪和一把剑,没有小提琴登记在案。
接下来的日子里诹访女士和其他日本外交人员被带到贝德福德·斯普林斯酒店,这座豪华酒店位于宾夕法尼亚州阿利盖尼山麓中心地带,暂时充当拘留中心。国务院在日本战俘居住的20个房间秘密安装了窃听器。
同年秋天,诹访女士和贝德福德的183名其他居住者被国务院遣送回日本。他们离境之前,于1945年11月11日举办了一个庆祝会。参加者包括战俘、美国官员和酒店工作人员。诹访女士、日本指挥和作曲家近卫秀麿子爵以及男高音歌手Minoru Uchimoto与临时的业余表演者们一起献上了演出。“安可”之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她用了那把戈培尔的小提琴。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的声音消逝在贝德福德·斯普林斯浓密的森林里,”后来曾经采访过在场者的作家深田佑介(Yusuke Fukada)写道。
12月7日,诹访女士回到了横滨家中,一个记者在码头采访了她,“这把名琴真的是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的吗?”他问。
是的,诹访女士把琴匣紧紧抱在胸前说:“我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它。”
1951年,她勇敢地返回美国,在好莱坞剧场献上一场慈善音乐会。洛杉矶媒体盛赞她是“缔结和平条约之后第一个踏上美国国土的日本音乐巨星”。这个和平协议是一周前49个国家经过艰苦谈判之后签订的。
演员阵容可谓星光熠熠,包括200名音乐家以及舞台剧、电影、电视与广播明星。其中有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莱昂纳尔·巴里摩尔(Lionel Barrymore)和安德烈·普列文(André Previn)。鲍勃·霍普(Bob Hope)担任司仪。
在美国观众们面前,诹访女士用这把戈培尔的小提琴表演了她10岁那年曾在东京表演过的曲目: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一位曾被纳粹禁止的作曲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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